
为你摘下枷锁 为你加冕为王
不可思议之国度
文/颜锦安
图/HEU无

黑子哲也,作为新晋的最佳野外摄影师,以近距离抓拍的野生动物作品多次夺得摄影大奖。
他镜头下的动物灵动且自然,充满了野性的生机盎然。而且最奇妙的是,他的每一幅摄影作品,不像照片,而像画。所有被他捕入镜头的一切,似乎都被人工修饰过了,静谧美好地让人即使屏住呼吸也不敢去触碰。除此之外,黑子也因为手头所拥有的很多罕见的动物行为照片和录像成为野生动物学家中野外考察取证的不二人选,使他得以像追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一样在世界范围内追逐不同的生物。
而黑子令人艳羡的法宝是天生的低存在感。
在完全与外界隔绝、停止摄入一切加工过的食物并且保持静默地在野外度过两三天后,老道的摄影师才能做到不惊扰敏感的野生动物来进行较近的拍摄。而黑子不需要这些准备,只需要保持安静便可以做到擦身而过却不被动物们发现。
唯一的缺点在于这种存在对动物奏效,对人也奏效。黑子不知道多少次因为被漏掉而独自一人露宿野外,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因为这样的原因错过航班、渡船了。因此别的组员一般都结伴行动,只有他一个单枪匹马干活。
于是理所当然地,在这天傍晚收工后,一群人都支灶准备开饭了,才发现黑子没有回来。
现在正值非洲草原的复苏繁衍期,入夜后正是兽群象群活动频繁的时间,危险无比,没谁敢一个人留在夜晚的草原上。领班一看天边已经变成橙黄鸡蛋的太阳,当即拍板:“所有人!立刻回去找!把枪都带上!”
“领队,黑子不也总一个人在很危险的地方行动吗?况且还给他配了车……”
领队一听这话,当即气得眉毛倒竖,冲着盯着热气腾腾饭食多少都有点不情愿的队员吼:“总在危险的地方活动就能不管他、把他放在危险地方了吗?况且黑子是那么守规矩的人!哪次不是按时回来的?”
众人一惊,猛地意识到了领队紧张的原因:守时的黑子迟到的话,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不想走开,另一种则是……
他没法走开。
所有人立刻屁股着火一样跳了起来,往外面的车上跑。副队一边跑一边宽慰领队:“说不定黑子是因为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好中止呢,算算看这也没迟多久嘛。”
“但愿吧。”领队面沉如水地发动了车,打开了卫星信号接收器。他看了一眼亮着无数光点的仪表盘,扯下了对讲机:“我看到黑子的车了,所有人跟着我。”
五辆越野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向目标驶去,掀起一路狂尘。只是紧赶慢赶,最不想见到的结果还是出现了——车里没发现黑子,他们只找到了被压得粉碎的摄影机。
副队张口结舌地愣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没事!这附近没看到血迹!黑子还不一定是出事了!”
一个在检查摄像机的队员喊了起来:“啊!录像带还是好的!”
副队长稳了稳心神:“事不宜迟兵分两路,一队回去看录像带,一队继续寻找。”
一直在沉默地抽烟的队长咬牙切齿地嘱咐道:“无论如何,不允许再出事。”
闪着色块的画面一滞,众人眼前出现了熟悉无比的草原。黑子的拍摄中心依旧是他最近观察的拥有两只兄弟雄狮的狮群。狮群刚捕获了一只角马正在大快朵颐,再正常不过的画面,只是黑子没有像往常那样靠近,而是离了相当一段距离。就在大家都在疑惑的时候,又有两只雄狮出现在了镜头里,副队长一下没控制住,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画面中在一旁进食的狮群警惕地停了下来,两只头狮保持着一前一后的队形满脸血液地走上前示威,却没敢继续靠近。
“这不可能!”旁边的动物学家先喊了出来。
其实不用他说大家也看出了反常,毕竟拍了这么久的狮子,这可完全不是正常的雄狮碰到入侵者的反应。本来就不稳定的画面接连剧烈晃动了几下,很显然黑子察觉到不对已经退到安全距离了。
还没等大家松口气,镜头对准的新来的那两头狮子却有了动作。
金棕色鬃毛的雄狮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爬了下来,而赤棕色鬃毛的另一只明显迈开了步子,直直冲着镜头来了。
黑子弓着腰快速但是隐蔽地后退,应该是在往摄影车那里逃。大家的心也伴随着录像里黑子的低喘上上下下,因为一看体貌特征就知道那只狮子正值壮年,如果真的遭遇估计凶多吉少。所有人,都在心里祈祷,希望这只是巧合。只是随着两者距离的不断拉近,现在大家已经很肯定那不是巧合,黑子真的成为了目标。
但是……这种行为很微妙啊,这只狮子到底是怎么了?
镜头快速一转,大家都看到了军绿色的车门,但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一声狮吼,画面急坠,镜头黑了下去。
黑子……
所有人看着又变为片片雪花的屏幕,转过头来面面相觑。
你还活着么?
雨季终于要到了,在这个时间,会有河流填满裸露的地表,接着枯黄秃平的草木在深得没到腰部的水中会焕发新的生机,变为暖黄淡水河下摇摆的藻荇。接下来,当地的土著会扛着色彩缤纷的独木舟和巨大花船横渡河面,来庆祝即将丰收的日子。
只是这片泽国并不像它表面展示得这么无害友好,事实上草木在水中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和别的有毒气体,稍不留神人和动物就会死在水中化作养分。而水面也会有大批蚊虫、水蛭聚集,有毒的也就算了,更多的则会传播痢疾和出血热。因此黑子在隐隐约约听到水声的时候,直接一个激灵被彻底吓醒了。
紧接着黑子便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一只趴下比他坐着还高大的成年非洲狮,就在距离他五步不到的地方紧紧盯着他。
过度紧张之下黑子完全没有想起来在他莫名其妙失去意识这么久以后他还没被吃掉有多么不正常,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百转千回之下反而在眼前形成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爆炸纹黑体加粗的字幕:这只狮子怎么这么干净!
是的,黑子没有用错形容词,就是这么干净。没有肉眼可见地围着飞的蚊蝇,鬃毛上没有血块,眼睛里没有眼屎,身上甚至没有脏污和伤口,这在野生动物身上简直不可思议!黑子以自己从不P图的职业道德起誓,这样的动物他真的第一次见。
激动之下黑子直接一咕噜爬了起来,狮子被黑子的举动吓了一跳,也跟着警惕地站了起来,抖了抖毛,鬃毛蓬松又柔软地在空气里打了个摆。黑子听到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断了,“我可以摸吗”的念头终于强势压倒了“这很危险又古怪”的示警。他把心一横,侧头闭上了眼,接受审判一样缓慢地伸出手去。
然后他碰到了一个毛茸茸、温热、柔软的东西。
黑子大喜,他睁开眼,看着盯着他放在自己鼻子上的手俨然已经成了斗鸡眼的大狮子,不由自主地直接扑了上去,搂住了大狮子的脑袋。
“我说……你大概是弄疼他了。”
冷不丁听到人的声音,黑子下意识地松开了抱着狮子的手,看着来人。他也就没有注意到狮子不悦地眯起眼,同样看着来人的反应。
直到这个时候,黑子才注意到自己竟然置身于水边一个简易的小码头上,身下的平台都是用粗大的树木拼接在一起的,透过缝隙能看到下面粼粼的水影。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赤司征十郎,”红发的青年温和地笑了笑,“黑子哲也,我下面要说的话听起来可能确实不可思议,但是的确是真实的。”
因为事情进展跳转到不可思议,终于有了点危机感的黑子耐心听完青年的话后不由得插嘴问道:“等等,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记得我之前是在拍摄、然后碰到了两只——”
蹲坐在黑子身边的大狮子突然起身走到了赤司的身边,转头对着黑子:“带你来的是我们。”
……等等。黑子瞪大了眼睛,他傻傻地想:狮子,说话了?
像是嫌黑子惊吓不够似的,大狮子滔滔不绝起来:“黑子哲也,我知道你。你的摄影作品引发了很多民众去关注野生动物保护的公益活动,基本避世的你也因此不得不出席了好几个座谈会。结果因为自身形象和作品落差过大的问题,反而引发了一场关于你是否盗用别人作品、找枪手的争议。因为不喜交际,又被这一连串事搞得焦头烂额,你索性终止休假甩手跑到了非洲……”大狮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黑子发誓它绝对是笑了下,虽然有时候狮脸看起来本来就是笑眯眯的,“不过我很喜欢你的作品就是了。”
“哦、好,好,谢谢你。”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厨自己喊大大的人,黑子恍恍惚惚地点头应了应,自暴自弃地无视了对方是一只狮子的情况。刚才的疑惑和危机分分钟飞到了九霄云外,他转而满心满意地去纠结狮子是怎么看书去了,所以没有注意赤司在背后狠狠地踩了那狮子的尾巴一脚,而狮子也不客气地回了赤司一爪。
“好了言归正传,”赤司轻咳一声拉回了黑子的注意力,“我们把你带到这里来,是有事需要你的帮助。”
在一人一狮这种奇怪组合的带领下,黑子顺着木质的栈道向里面走着。
这是一个和黑子生来所知截然不同的世界,河湖、沃野、森林、群山,毫无违和感地在这不算特别大的地方衔接起来,看起来很像是什么游戏的地图。而且他现在对于身边这只狮子会说话的事实已经麻木了,因为在这里,他与动物,几乎没有半分差别。
原因无外乎——他能听懂动物说话了。
天上飞过的火烈鸟也好、身边跑过的羚羊也罢,甚至连原本叫声刺耳的狒狒发出的声音如今在自己耳内也变成了人类的语言。但是他只是能听懂,仍无法和动物沟通,动物们也没有与他发展出跨物种的情谊来。
不过他依旧站在草原上,远方依旧是西下的太阳和风压斜的长草,只是曾经寂寥无声的世界一下热闹了起来。黑子在途经某个小土丘,听到在放风站岗中猜测今晚晚餐的猫鼬们聒噪的絮叨时,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即使独自一人在野外拍摄、几个月都不会说一句话,黑子也从未被远离人群的孤寂感折磨,事实上他从不孤独。在野外宿营的时候他很少在晚上生火,这样就能看到满天的星云。傍晚时分,白天来讨过盐的驯鹿群就歇息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吃饭的时候,总有狐狸或者别的什么眼巴巴等在附近的影子;在大马哈鱼回溯的季节,哪怕是看起来凶恶的灰熊也不介意分他一条吃光了鱼籽和鱼腹、被挑剔地剩下的鱼;跟着花栗鼠能找到可口的坚果,浣熊则能带他分辨出可食用的菌菇和浆果……当他在徒步穿越非洲大草原某个区域、无意间撞见了被出门捕猎的母猎豹藏在草丛中的小猎豹时,双方都是炸了毛、谨慎地向后退开的受惊状。
世界向来如此热闹,而他终于有机会亲身走进它了。哪怕只是前进了一步,只是站在门栏上,仅仅能扶着门框踮脚向里窥探的程度,这也让黑子惊喜到有些手足无措了。
兴奋过头的黑子忘记了他当初在父亲强迫下背下的与人相处一百则,忘记了所谓的交涉礼仪,他甚至忘了追问赤司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忙需要让他帮。黑子在人面前寡淡少语的拘谨外壳被这股清新的风一吹似乎立刻碎了个精光,他草草喝完赤司煮的鱼汤后就跃跃欲试地四处探寻去了,如同回到了自己曾经光着脚满山林疯跑的日子,完全把别的什么忘在脑后——不过其实本就是这样,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所谓的作息规律只是为了自己更好地活,除了人类外自然中没有这么多枷锁。
被无视掉的赤司和狮子挺郁闷地跟在黑子的身后,在充当保镖的工作时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
狮子吐槽:“傻了吧你,他对赤司征十郎这个名字根本就没有反应。”
赤司不给面子地直接反击:“少来,他对赤司这个姓都没反应的。”
“我估计他这个性格是从来不在意项目赞助方的吧……你瞪我干什么,这是赤司征十郎的决策失误好吗,掌控身体的可是你吧?”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赤司望着黑子几乎要淹没在金色草野中的身影,“我真没想到下一个是他,算起来只剩五天不到就要到圆月祭了,接着又是三年。”
狮子晃了晃尾巴,闷闷地接到:“是啊,这么一算就是六年,真是可喜可贺,前三年黑子可连我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那个,赤司君?”
玩够了想起来正事的黑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靠近了莫名垂头丧气的一人一狮。不太敏锐的神经被羽毛挠了挠,让他说出口的话打了个绊子,表达出与“我们是不是该睡觉了”完全相反的意思:“要入夜了……有什么事的话我们现在说吧?”
“还是先休息吧。”赤司仰天叹了口气,笑着看着黑子,“反正不急这一天,养足精神再说后面的事。”
狮子腹诽道:其实是你没料到黑子的接受速度这么快吧,某方面神经强韧足够就是好不是吗?
然后它就听见黑子说:“没有房子的话露天也很好,只是没有多余被子的话可不可以让我……”
狮子对上黑子看着自己……身上的毛的、充满了希翼的眼睛,忍不住用后爪抓了抓耳朵,也叹了口气。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发誓他再也不幸灾乐祸了。
这天晚上赤司依旧盖着毛毯睡在蓬松的草堆上,而黑子开开心心地睡在了大狮子的怀里,刚好前爪当枕、后爪当暖垫、一身柔软的毛当被。这么睡哪怕在半夜起风的空旷草野也丝毫不会觉得冷,也许是鼻端萦绕的草木味太让人怀念,也许是怀抱太温暖,黑子非常难得地梦到了自己在与世隔绝的原始山林中度过的童年。
只是那太短暂了,能用来回忆的时间只有一点点。祖母刚去世他就被父亲接到了满是灰白和金属冷泽的城市,哪怕长大后他又回去了一趟,也找不到丁点自己熟悉的痕迹。
工业化正确与否也许到现在都无法定论,但是它带来的变化确实无法逆转。最起码黑子已经无法清晰回忆起自己从藤蔓环绕的树屋随父亲千里迢迢来到城市的感觉。他只是觉得眼前的庞然大物陌生,可怖,长着利齿一口口嚼咽下无数的人,在灰霾的天空下龙卷风卷地而起,眼睛总是跟不上的。即使自己住的地方绿化率很高,回到城市的黑子总觉得被牢牢困在某个灰色的牢笼里,无法逃离。
他的感情也像被囚禁在水泥罩里的树一样,自顾自地艰难生长、沉默地独自活着,对“人”以外的存在才会宣泄自己浓郁饱满的感情。赤司说喜欢他的作品是真的,只是在六年前赤司第一次见到黑子真人的时候他也曾满是怀疑地皱起眉。
那个人眼神干净地望着落地窗外的世界,看着身边人的目光和看转角处的花瓶没什么两样。再加上他那种单薄的存在感,总让人觉得似乎下一秒他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但赤司捕捉到了他眼底宛若火苗的光——在黑子看到装饰用的绿色盆景的时候,他白纸样的眼神就开始变化,浮现出极光般虚幻的色彩。而刚才看起来苍白单薄如同游魂样的脸庞也光彩夺目起来,他站在阳光里,似乎在和虚空的某个存在对视。
正值叛逆中二期的赤司心头一动,他意识到这个不擅长对人表达的人,似乎自带了一个丰富到旁人难以想象的里世界。
他相信那些作品都出自他手了。
于是赤司默默地把准备拿来要签名的摄影集收了回去。
对于冠有“赤司”这个姓氏的他来说,财富、权利、手段、谈吐、家世,以及他的个人魅力可以吸引无数的人,再嚣张也可以被容忍、再离经叛道也可以被接纳、再张扬也可以被视作理所当然。
赤司征十郎本该如此长大,他也一直这么认为着。未来成年的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引诱他人在明知道会万劫不复的情况下步入深渊,而在他没有厌倦之前,所有对方从未想过的东西都触手可得。尝过了这种毒就会上瘾,如同置身于美梦般的世界里,患得患失着、生怕失去这胜过一切的灭顶快乐和享受。很快对方就会丢下自尊对他卑躬屈膝、将他视作至高的神明,乃至于像个摇尾乞怜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一样,并且开始对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东西都视若无睹起来。。
但是这对黑子没用。
黑子他……不一样。
黑暗中赤司睁开了眼,和另一双并没有亮着绿光的兽瞳对上了,他翻了个身,低头看着在狮子怀里睡得黑甜的黑子,头一次觉得吃自己的醋这种体验……还真微妙。
在满是野兽的未知环境里黑子仍然下意识地拒绝接近唯一一个人类,赤司简直都要气得没脾气了,这和他构想的完全不一样,就算是鲁滨逊,不是最后也给自己找了一个星期五陪着吗?
大狮子抬起头,非常得意地说:“那个时候在外面的是我不是你,所以你当然不懂了,他是那种哪怕和人朝夕相处一年也不会有主动靠近意图的类型。”
赤司怒:“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我觉得,让他在五天内爱上我们这个计划本就是不可能的,还不如等他三年出去以后……”
“什么三年?”睡得迷迷糊糊的黑子终于被持续不断的细碎说话声吵醒,他抓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词尾,含糊地重复了一遍。
赤司向狮子比了一个划脖子的威胁动作,然后他问:“黑子,你想回去吗?”
结果出乎他的意料,黑子毫不犹豫地回答:“想。”
狮子温柔地避开自己坚硬的胡须、用毛茸茸的脸颊顶了顶黑子的额头:“这里不好吗?”
黑子不吭声了,周围只有静谧的风所带来的簌簌声,和别的一些动物的嚎叫。大狮子又蹭了一下黑子,收起了爪尖用厚实的肉垫拍拍他。
“这种不真实,是留不下来的,所以我怎么样都得回去……虽然确实不太情愿。”
赤司感慨:真是种可怕的、近乎野兽的知觉啊。
片刻后赤司从草堆上翻下来,坐在黑子面前,而狮子打开了自己的怀抱,改用爪子半环着黑子。体温在风中逸散,却又纠缠到了一起。不明白到底要发生什么的黑子软软地任赤司盯着,半天等不到对方一句话,黑得彻底的夜晚又让他有点想睡了。
风中飘来了两个极为相似的声音,不仔细分辨的话甚至会以为是一个人。
“这个世界,有着世界上所有的、不管是已发现还是未发现的生物。”
“但是没有人,除了你我以外。”
“它的名字叫‘ark’”
“你也好,我也好,都是被选中的Noah。”
“确实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等到圆月升起、外面的码头被淹没的时候你就能回去了。”
“我们只需要你在圆月祭上帮我们一个忙。”
“当然在这期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陪你在这个世界走一走。”
黑子突然觉得很开心,毫无根据的开心,他没有发现自己笑了起来。不得不说,这个没有城市、没有工业、甚至没有人类的世界,黑子其实非常、非常地喜欢。哪怕猜到这也许只是一场幻梦,他也决定尽情享受。
所以赤司听见黑子说:“好呀,乐意至极。”
于是第二天天一亮,黑子在河边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吃过了赤司用鸵鸟蛋敲出来的煎蛋后,两个人附带一头狮子,开始了随性不知终点的徒步旅行。
诚如赤司想的那样,黑子确实是一个不擅长对别人表达自己内心想法的人。并不是措辞造句有问题,而是他的感官敏锐思维敏捷,思考方式也有趣得紧,以至于有的时候语言逻辑会跟不上自己的想法。而且似乎他很久都没有和人进行大段大段的语言交流了,以至于有时候会语无伦次。但是赤司不着急,他巴不得黑子多对他说些话,所以当黑子卡壳、下意识地想保持沉默的时候,赤司的目光就像鼓励着他一样,让他继续细碎地说下去,并且能够回应他……
这实在是太过愉悦的事情,赤司也这么认为,哪怕面前的景象十分地煞风景——比如现在,他们仨此时正伏在草丛里看一只气喘吁吁的猎豹狼吞虎咽。
“鬣狗要来了,”赤司在黑子耳边轻声说,“我们走吧。”
黑子恋恋不舍地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只满脸血的雌猎豹,和赤司一起撤退了。
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黑子宁愿自己脏得跟乞丐一样也不愿意让狮子的鬃毛乱一分一毫。刚才在看热闹的时候大狮子的鬃毛缠上了枯萎的杂草团,爪子也不知道踩在哪个泥坑了,所以黑子撤退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半跪着在水边小心地给狮子梳毛。
狮子舒服得“哼哼”的时候不忘警戒赤司,但赤司一反常态。他安静地站了一会,突然开口询问黑子。这举动吓了狮子一跳,毕竟他们为了更好地了解黑子,从刚开始起便只敢引导黑子,生怕哪里做的不对了又把他吓回到自己的壳子里去。像这样率先引起话题,是第一次。
赤司没有搭理狮子挠他的暗示,执意问:“关于动物间的适者生存,我身边的很多人都认为这是非常血腥且野蛮的行为。但我突然想起来你曾经拍过这么一张照片。三只大小猎豹埋头猛吃着一只羚羊,满脖满脸都是血糊糊的。它们头顶上飞着秃鹫,远处似乎也能看到鬣狗的身影。可是……整个画面却沉静地像是美好的景物油画。”
刚才也是,你看着杀戮的眼神那么柔和,不像血淋淋的战场,倒像一部温馨得泛黄的老电影。只能看到“吱呀呀”正在落下的太阳,还有即将升起的群星。
所以那个时候,透过镜头的你在想什么呢?
黑子的眼睛睁开又闭上,他突然笑了起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哼起了一首歌谣:“鸟虫兽,草木花,盛开、结果、凋零,出生、养育、死去,风吹、雨落、水车转动,顺次轮流,生命苏醒。”
赤司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是……高畑的所做?”
“是的。”黑子摸了摸狮子的背,眼神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就算死了又死,之后的之后,还是可以轮回再轮回,回到这个世上。”他轻声这么说,“当鲸在深海区死去的时候,尸骨落在两千米深的海底,可以维持其生态系统长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它被称为‘Whale Fall’。所以我觉得哪怕关乎生死,这一切也理所当然,不需要过多介怀。”
赤司看着黑子,看着他容纳了整个世界的眼睛。黑子额前水色的发丝在风中缠绕着,绊住了睫毛。赤司连忙攥紧了自己的手,免得控制不住会动手帮他将那些头发理顺。他稍微镇定了一下才接口道:“‘鲸鱼的尸体在深海中,仍将滋养其他动物十五年。’我的国语老师也非常喜欢这句诗,他总告诉我们这象征着精神永恒,我不能理解,但是却觉得很温柔。”
黑子冷不丁问:“你们的国文老师,难不成是姓‘岗川’?”
赤司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你似乎初中也是帝光毕业,我的国文老师也是他。”也许是被触动了某份不为人知的感情,黑子罕见地回忆并且讲述起自己的过去,“那时候我刚被父亲接到城市来,几乎所有的科目都是由祖母启蒙后自学的。说话文绉绉像个老古董不说,还总听不懂大家的话,经常被无视和排挤,唯一庆幸的是往往被欺负了自己也不知道。”
赤司默默攥紧了拳,他只知道黑子初中插班在帝光、读了一年后就跳级毕业了。当初他还为两个人有这样相同点高兴了很久……他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只是黑子并没有露出什么痛苦的表情,他向前走的步子很缓、很稳:“岗川老师很喜欢我的文章,因此他也是唯一一个记住我的老师,那段日子多亏有他在。说起来,鼓励我从事摄影的人也是他呢。”
“你对谁都这么温柔吗?”赤司忍不住出声,口气带上了点责备。
黑子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而已。”
没必要那么斤斤计较,没必要清醒又刻薄地活,没必要将自己的价值观凌驾在他人身上。
“反正都将过去。”
赤司苦笑。正是因为黑子这份游离于人世的温柔和默然才吸引了他的注意,但是等到他企图靠近的时候才发现这份疏离感牢牢地阻隔住了他的脚步,只能可望而不可即地……远观。
“其实我觉得,如果可以的话你一直留在这边比较好,”赤司这么说着,自然地拉住了黑子的手,“穿过前面那个树林有一个很大的瀑布,晚上很漂亮,我带你去看吧。”
在他身后,黑子怔怔地睁大眼。
这么久以来,从没有,不会有,再没有一个人,给过他这种体温相贴的触觉——就连祖母也没有。事实上那个老人眼睛里的蓝总是笼着海雾,他根本没法靠近,只有动物,只有这些不懂人言的生命才会主动靠过来,嗅嗅他、蹭蹭他、然后靠在他身边。
而他祖母死后,更不会有人用肢体语言安抚他、哪怕本身这种安抚本来便足够稀少。再激动的书迷见到他会像当场被泼了冷水一样拘谨守礼起来,往往连微笑都变得呆板,而洽谈合约的时候,另一方人总是鞠躬而非握手,科研摄影队里的男性间会说些不入流的荤笑话,因为在野外娱乐单调,有时甚至连女性都会加入,,而只有他被下意识地排除在外——如同活在透明玻璃的那边一样。
上一次和别人接触是什么时候来着?什么时候起……自己的生活就只剩动物和冰冷的摄影仪器了?
黑子突然惶恐起来,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胸口似乎有一个巨大的坑洞,深不见底,而这个怪物此时在咆哮着、挣扎着、拼命怂恿他上前,索取一个拥抱。
这样的冲动实在太过可怕,可怕到让黑子浑身颤抖起来,他拼劲全力从赤司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赤司哑然回头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一副紧张到快要喘不过气的样子,手足无措地揪紧了大狮子油亮的被毛。
“快过来吧。”赤司谨慎地没有再靠近黑子,只是招了招手,“我们走了。”
黑子松开了狮子的毛,点了点头:“嗯……好的。”
瀑布确实很美,倾泻而下的水雾还带来舒爽沁人的凉气,只是黑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视线总往赤司身上遛。
“我觉得他好像有话对你说。”狮子严肃地总结。
赤司点点头,补充道:“而且似乎还是很难以启齿的话,他看起来在和自己的理智斗争呢,不过理智快要输了。”
果然没过一会,黑子一反自己标准的扑克脸,带着肉眼可见的纠结走了过来。“赤司君……”他鼓足了勇气,抬起头和赤司对视,“赤司君能抱我一下吗?”
有那么一瞬间,赤司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和狮子同步保持了惊呆的表情异口同声地问:“黑子你刚才说什么?”
黑子咬了下嘴唇,僵硬地扑了上去,抱住了赤司。赤司感觉到怀里的温热,以及靠在自己颈窝里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搂住了黑子的腰。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黑子的眼睛再次变得鲜活起来——就像他见到植物那样。黑子恍然间觉得自己找到了某个被自己丢进暗无天日箱底的盒子,他想起来一开始自己并不是现在这样的。最开始他也曾努力地想要融入同龄人中间,但总是事与愿违。他也曾经想向父亲倾诉寻求帮助,但父亲总是很忙。于是只能沉默下去,独自忍耐并且落荒而逃。
但这份渴求其实是没法压抑的,即使是自制力强大的黑子也难以控制。所以,直到今天,身为男性的他家里也依然堆满了巨大毛绒玩具,每一个都是等身大小,这样才能给予他一个暖暖的拥抱。不是不在意,不是不难过,因此,如果不这样的话,他会绝望悲伤到等不到未来。
而在比童年更短暂的求学生涯里,除了满目的铅字外,黑子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他跳级毕业的那天。在他独自站在陌生的班级里等着毕业生代表讲话、早早结束典礼的时候,那个红头发的新生代表,是那么耀眼地出现在讲台上,万众瞩目,可他的语调却控制得那么完美,听不到一点紧张的颤音。灯光照在他色泽光亮的头发上,似乎热烈到烧尽全部。
多可悲,也许等到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天,走马灯中看到的回忆只有这几格是彩色的。
黑子听见自己胸口中传来的尖叫声越来越响,他终于在撕心裂肺的和声痛哭中看清了那怪物的模样一一那是欲望。他搂紧了赤司,恨不得像海绵一样汲取尽对方的体温。
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从见面那天起,我竟然一直在渴求吗?还好我现在哪怕一个人,也不会害怕了……
黑子小心翼翼地碰了下赤司颜色热烈的头发,如同试探一团火焰,他盯着对方发梢上的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接着甚至有点疲惫地闭上眼。
只是夜里突然有了光,如此真实而触手可及,竟让我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蹲在赤司身后、看到了这一切的狮子摇了摇尾巴,它猛地觉得,黑子看着自己的眼神柔软得过分。它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它却敏锐地意识到,黑子的心防也许是打开的,“赤司征十郎”这个存在大概是被他接纳了。
“我刚刚才想起来,赤司君你资助了我很多资金呢,是因为喜欢我吗?”
内心的怪物得到了餍足,终于平静下来的黑子这么问赤司,然后他看着赤司手一抖,洗好的褐色菌菇直接扣到了地上。而狮子摔了一个嘴啃泥,放跑了今晚作为晚饭的疣猪。
“所以……黑子你才知道我是帝光毕业的?”赤司掩嘴猛咳了几下,“你之前知道我?”
黑子蹲着帮赤司把菌菇捡起来,认真地点了点头,比划道:“我是很敬仰赤司君的,觉得你很了不起。虽然知道你比我小一些,但潜意识里却把你当做了长辈,所以刚见面没有反应过来。”
“你很……敬仰我?”
赤司征十郎的成就感像气球一样“呼”地被吹满了。
“嗯,是啊。”黑子点点头,无声地想:我曾经那么地憧憬站在人群中央闪闪发光的你,甚至想捎带祈求一点同情。
赤司注意到了黑子那有些绝望的眼神,一瞬间他对黑子敬仰自己的原因心领神会。他咬了下嘴唇,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拿着书沉默地走在校园里的黑子,他低着头,似乎要一路走进自己的影子里。而现在这个黑子,通常只有在举起相机的时候才会有生机盎然的眼神,否则他就像一个游离在人世外的孤魂野鬼。其实哪个黑子赤司都喜欢,但是……每一个他都有点心痛。
忘记了是自己第几任女朋友,她很聪明,两个人友好地相处了几年,最后和平分手。只是在分手的那天他被那个女人指着鼻子痛骂,骂他冷血无情,不仅从来没有付出过感情,也将永远不明白愤怒和心痛。
其实他是懂的。
机缘巧合下,他找到了能让自己内心平静并且跟着一同懒软下来的摄影集。他看着那个人眼睛里带着独立灵魂的世界,从心底觉得安慰、并且从此获得平和与满足。那阵子,就连赤司的父亲都在私底下说,征十郎的眼神活泛了过来,估计是谈恋爱了。
是的,他莫名地爱上了一个根本没见过面的人。
渐渐地,他便开始幻想那个人的模样,描绘他的面容,想象他的眼睛,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虽然控制身体的不是自己,但赤司仍记得那天见到黑子真人时,心底被痛击后酸软的感觉,他也由此开始了非常不像他的安静追随和维护。赤司意识到自己似乎把所有的成本全都押进了一个篮子。这让他恐慌,但是无计可施。他敢说自己是喜欢黑子的,非常地喜欢,不然以自我为中心的他也不会卑微到这种地步——仅仅是为了一个让自己瞬间惊艳的才华横溢的灵魂。
只是黑子就像一块过于干净的冰,冷而透。
赤司看着黑子的蓝瞳,认为自己和对着大海呼喊、倾诉爱恋的蠢蛋没什么区别,这样意识到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身体里某个部位碎开的声音——那是比心痛更甚的,心碎的感觉。
也许该放弃也说不定。他这么想着,却温和地牵起了黑子的手,耐心地指导他:“你那样是不对的,人和人之间的交际是很微妙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生搬硬套只会适得其反。你不妨把人代入动物试试看?”
黑子皱起眉,这和他的认知所差过大了:“这怎么能一样?”
“这怎么不一样?”赤司反问他,“人不过是披着高级皮毛的野兽,为什么不能?”
“人……想的太多,想要的也太多。”黑子被赤司牵着坐下了,他这么解释、试图说服赤司,但是他的表情却苦恼了起来。
赤司望着他宝石般发光的眼睛,柔声道:“不过是伪装而已,华丽琴鸟是为了求偶,章鱼是为了捕猎,变色龙亦是为了生存。其实不管是哪个世界都是由牢笼构成的,花团锦簇,生机盎然,而钥匙一直在你的手中。”
钥匙,在我手中吗?
微妙的冷场后,黑子问了个不太相关的问题:“赤司君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似乎来了很久了。”
赤司一愣,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右上方瞟:“其实我都不太记得了……”
赤司君在说谎。
所以你不会懂的,赤司君。黑子有点伤心地低下头,不再吭声了。
那天晚上黑子是和赤司靠在一起睡的,两个人挨得极近,吐息互相喷在对方的脸上。黑子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看着赤司的轮廓,内心的怪物催促着他去寻找赤司的嘴唇。而赤司在黑暗里也睁大了眼睛,依稀分辨着黑子有规律的吐息。两个人都各怀心事,只有看到了但是单方面意识到自己的单恋也许有救的狮子环着两人睡得香甜。
这可不能怪它,毕竟两个人格分开了,谁会随时随地想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更不要提他们大体思考模式根本一模一样。
只是第二天再次出发,赤司发现黑子似乎严重消沉了下去,早饭不好好吃,也不怎么愿意和自己说话,还拒绝和自己对视。认真算起来已经是第三天了,赤司心里又难过又释怀。他打起精神来,选了一条和来时不同的路,带着黑子沿湖边折返。
虽然赤司知道在往后的三年中,黑子有足够的时间走遍这片土地,但他还是想陪着黑子看尽自己眼中的最美的风景,也算是……纪念自己无始无终夭折掉的初恋吧。
赤司苦中作乐地想:也不知道黑子作为Noah的动物形态会是什么样子的……
临近满月祭,月亮变得又大又圆,这天晚上已经接近满月。他们两个途经如同海一般宽广的大湖,一天都没说话的黑子看着自己脚下被月亮照出来的影子,若有所思地说:“我读过这么一个故事。”
赤司和狮子都竖起了耳朵。
“渔夫爱上了小人鱼,他想跟人鱼一起生活,并因此苦苦哀求她。小人鱼同样很苦恼,但是人类是没有办法活在水里的,所以她只能夜夜来海边歌唱,与渔夫会面,送给他珊瑚和珍珠。”黑子抬起头,转而望着冷清的月亮,“但是渔夫却没法忍受和小人鱼分离的白天,他卖掉了船、卖掉了网、卖掉了房子,凑足了一大笔钱,找上了住在山崖上的女巫,恳求她,并愿意为之付出他所有的财富。女巫没有要他的钱,她什么要求也没提。她告诉渔夫:‘你只需要抛弃你的肉体,灵魂便可以跟着小人鱼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于是渔夫拿着女巫给自己的小刀,在满月的夜晚,仔仔细细地割下了自己的影子。然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就站在自己身后,脱离了肉体的他是如此的自由。渔夫迫不及待地把钱和女巫给他的小刀一并交给了自己的身体,奔向了小人鱼。但是那个女巫并不善良,事实上她掌管灾厄与命运……”
讲到这里,黑子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看了眼赤司,止住了话头,蓦地宣布:“这个故事就是这样了。”
狮子不满:“明明后面是有转折的。”
“但是我不想讲了。”黑子斩钉截铁地宣布道。他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似乎……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赤司看着黑子的侧脸,“是我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了吗?”
是也没关系了……毕竟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明天就是圆月祭了呢,”黑子听见赤司有点愉悦的尾音,“太阳升到正午变回落下,取而代之的则是月亮,这是这个世界沙漏倒转清零的一天。
“非常的壮观而神奇。”
然后,等到圆月结束我就能回去了吗?
黑子平躺在最初醒过来的码头上,看着太阳一点点地爬上顶空。他看了眼坐在自己身旁的赤司,又盯住了对方的嘴唇。
“大概还有三十秒就该换月亮出来了。”赤司这么说完,回头看向黑子:“千万不要眨——”
他说不出话了,因为黑子猛地吻住了他。已经把这一切默认为是一场梦索性破罐子破摔的黑子认真地吻着赤司,嘴唇湿湿地贴着赤司的。赤司的理智“咔”地全碎了个干净,他扣住黑子的后脑勺,凶狠地回吻了过去。
结果太阳转为月亮的最壮观的神迹出现时,他们两个都闭着眼。
身体突然一轻,黑子睁开眼,发现自己、赤司,还有那头狮子都拢在银白色的光晕里。在圆月的注视下,狮子竟然变成了一个和赤司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下一秒,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一只眼睛红,一只眼睛金。黑子想动手拍拍赤司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却看到了雪白的翅翼。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竟然在这团月光中变成了一只白隼。
月亮的记忆终于源源不断地向黑子涌来。
如果未来某天真的会有一场毁灭世界的大洪水降临,到那时这里就会真的变为方舟,让数以万计的生命延续下去。除此之外,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果然没什么差别,总有被选中的人类作为诺亚前来当这里的守护者,看护方舟,每三年一换。上一位是赤司,这一位是黑子。
黑子在月光的间隙中看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眼熟的队友们笑中带泪地欢迎下,从刚驱散了鬣狗的树上溜下来。他不由得失声:“……为什么选我?”
“为了回应渴望。”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出现在黑子的脑海里。
“什么渴望……我的渴望吗?”
月亮没有再回答他,月光也消失了,黑子拍着翅膀平稳地降落在地上,而赤司背对着他,面向正从水天相交之际远远飞来的那只白鸽。
黑子看着赤司的背影,只觉得钻心地疼。
所以种种的一切,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曾以为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赤司对于他来说也是不真实的。说不定等到梦醒了,他就会发现,这份温暖都是假的,还是只剩我一个。结果黑子发现自己也和那个被狠狠愚弄了一番的渔夫一样,抛弃了自己的事业、财产、家园,双手将灵魂献上,放任肉体四处作恶,将丑陋的罪名加诸于身。但是到头来,却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和赤司、不,也许只有他,因为过于遥不可及的渴望,因此想得出了岔子。而赤司这么待他,大概只是害怕他不愿意、亦或者出了别的事情吧?
黑子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也有自作多情的一天,但是现在他抱也抱过了、吻也吻过了,等到赤司回去以后,一定会非常地厌恶他吧……
他本来想再次仓皇而逃的,但他发现自己浑身软到脱力,以至于他移动一下脚都有要摔的架势。所以他硬撑着一动都不敢动,镇定地以最骄傲的姿态落在原地,高昂着头。
鸽子越飞越近,碧绿的橄榄枝也触手可及了起来。赤司叹了一口气,想到从这个世界出去后,黑子可能再次和自己桥归桥路归路时,终于还是没忍住,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结果赤司发现本来不敢奢想的种种,此时却在那双蓝眼睛里茫然的痛楚中找到了答案。
难道,我居然……让你落地入红尘了吗?
赤司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在鸽子的咕鸣声中,似乎看到了某个崭新的开始。
“哲也。”黑子听见赤司这么叫他。那个人温温和和地笑着,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只是他忍不住就掉了眼泪,因为他听见赤司说:
“我等着你,只是三年而已。”
“我们是怎样开始谈话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话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地像是幻梦的鱼群,鼻线和嘴角都有一种金属的光泽。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给你念起诗来,又说起电影,又说起遥远的小时候。你看着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音。我完全忘了刚刚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是陌生,甚至连一个礼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现在却能听着你的声音,穿过薄薄的世界走进你的声音、你的目光……走着却又不断回到此刻,我还在看你颈后最淡的头发。”
下划线(1):方舟
下划线(2):诺亚
下划线(3):《辉夜姬物语》
下划线(4):《小早川家之秋》
下划线(5):来自Gary Snyder
下划线(6):引自:顾城致谢烨